临到动笔，才发现“浪漫”这个词我并没有真正搞懂。过去我以为搞懂了，把它理解成生命中的某种情调或者境界，就像音乐以及流行小说里描绘的那样，以为它是一种伸手可及的东西，并情不自禁地心向往之。后来才发觉它原是一个海市蜃楼，它并不遥远，然而走到跟前，却发现一无所有。它固然美轮美奂，一直诱惑着你，让你心痒，但终是行旅中的一种幻景，它永远不会属于你。于是，随着浪漫资本的逐渐流失，我慢慢对这个词的指向发生了怀疑。我不知道“浪漫”这个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
比如琼瑶小说里那种甜腻腻的感觉，如同被太阳照化的糖块一样发软发粘，我知道那种所谓的浪漫只不过是一种并不高明的假设，稍微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会戳破它。读类似作品的一个后遗症就是，不论谁在兜售他的浪漫，我都会怀疑是伪劣产品。当年满怀豪情、“广阔天地炼红心”的革命浪漫主义者，以及时下光怪陆离的朋克一族，都宣称过浪漫。时过境迁，真不知是他们嘲弄了时代，还是时代嘲弄了他们。当然，因为虚假，所以营造这种浪漫也就没有什么难度，像伪劣产品一样人人可为，并不需要什么高科技，只是有的人愿为，有的人不愿。愿或不愿，只是个人的选择，并不需要讲太多的理由。
一切（看似）美妙的东西都有欺骗性。它使人们变得轻信，而那些看似丑陋然而真实的事物却不能。一位专写都市爱情故事的女作家问我为什么总是关注人性中残酷的东西，我不知应该怎样回答她。所幸（？）命运会帮助我，因为它总是把最美的东西破坏给人看。其实事情很简单，只要我们对书本中那些瑰丽的描写多一层深究和追问，结果就会不同；如果我们对那些斩钉截铁的史实重新调查和排列，历史决然会以另外一副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
朋友凸凹写了一部长篇——《慢慢呻吟》，一读便知是大手笔。它虽然记录特殊年月中国人的特殊命运，实际上是一部揭示中国人生存状态的书。呻吟，是因为痛苦，然而，呻吟却无助于解除痛苦。它只是痛苦中的人们的一种自然的反应，一种精神的寄托，一支发自肺腑的、奇特的歌谣。苦难没有湮没这个民族，是因为人们能够在大悲恸中寻找大欢乐。小说写得惊心动魄。读完小说的最后一页手稿，我想，如果一定要寻找浪漫，或者，这就是中国人的浪漫了。它是一种与苦痛相交织的生命快感，每一个对自己生命负责的人都不能说它是虚假的。
还有刘恒笔下的贫嘴张大民，那也是一个浪漫的人。他那囚笼似的小屋中央那棵绿色的小树，就是他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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